2010年2月27日星期六

火。星 - 第十三章

十三﹑香港之戰

“他們用手中的長槍﹐
在他們的盾牌上﹐
敲出了戰鬥的巨響﹐
對最高權力的人發出了怒吼﹗
他們要憤怒地向頭頂的天穹挑戰﹗”
--------彌爾頓,《失落園》

(1)

在奧林匹斯山的山麓上,劉晴在一輛如史前怪獸般的巨型履帶車中用超距視屏朝前眺望著。這輛裝甲履帶車是他們“紅旗”型號的旗艦重型主战坦克,從地面聳起足有幾十米高,單單履帶上的一個轉輪,也比人的身子高出很多。儘管整個超合金鋼金屬打造的車身,已經飽受了風吹沙打,看起來千蒼百孔,殘舊不堪,卻是威力無比。

奧林匹斯是一座盾狀火山﹐大部份的地方山勢平緩。千百萬年來﹐從山頂上流下的凝固熔岩在這裡形成了一塊方圓幾百公里的平地﹐也成為火星電梯坐落的地方。

臺地被四周峭立的小丘包圍著。低低的灰雲下面,一片一望無際的礪原就展現在她的面前,一些帶黑色斑點的,由斷裂開玄武岩形成的巨石,散佈在象桌面一樣平整的棕紅色沙地上。在地平線的盡頭,遠處的香港被籠罩一片黎明前的灰色寧靜之中。

而在香港的上空﹐卻聳立著劉晴從未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建築物。她不由自主地,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條在遠方高聳入雲的巨大鋼管。它的上方若隱若現,就像神秘的幾何線條驀然出現火星的世界中,看上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然而,又很奇異地仿佛是已經存在很久了。它沒有與地面接觸。它就象一個在空中飄蕩著的神秘古老祭壇和一座虛無飄渺的龐然堡壘,超然地淩駕在時空之上。

她點點頭。目標在望了。

(2)

出擊以來﹐重型的裝甲部隊在赤道區域順著山勢進攻﹐沿途還沒遇到什麼強大的阻擋。但他們沒有從來預計這場奪取火星電梯的香港戰役會是順利的﹐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

太陽昇起來了﹐天空萬裏無雲,純潔透明。前方不遠,已經有一隊小型坦克從一個小火山口後轉出﹐朝他們沖過來了,就在差不多在與他們的裝甲車隊成直角的一條線上迅速地移動著。

劉晴朝身邊的周通點了點頭﹐“來了。”“進入戰鬥崗位。”周通在通話器裡下達命令。

一輛輛龐大的紅旗坦克朝遠處的垂直鋼管緩緩地抬起了頭﹐巨大的行列象滔滔的洪水漫過原野。紅軍向美軍的總攻開始了。

山的後方﹐一大片一大片的小型飛機黑壓壓地飛了過來。這些無人飛機飛得不高,瞬間,紅旗坦克上頻密的自動炮火幾乎就在飛機隊形中裏炸開來,一團團灰白色的火焰夾著硝煙在陽光的照耀下飛騰而起。

雙方兩隊的坦克在廣褒的平原上立即形成一個有幾十公里長的黑色V字,開始互相迅捷猛烈地交火。劉晴調整了視屏,透過視野裏的煙浪,看到廣闊的平原上,迅速移動的坦克在棕紅色的沙地上行成一道道變幻交叉的車轍。無數輛美國人小型坦克就象在一個狂亂的黃色旋渦裏轉來轉去。巨大的紅旗坦克群一下擠進它們中間,朝四面八方不停地猛烈開火。有好幾百輛美國坦克一下子就著火了,一些身形渺小的機器人戰士在沙地上象螞蟻一樣跑來跑去,徒勞無功地朝紅旗坦克的厚裝甲射擊著。

不過,就在她觀察的時候,一輛紅旗坦克爆炸了,出現一團絢麗的紫黃色的熊熊光芒,在沙地上形成一片鮮豔的色彩。

突然間﹐從遠處原野邊緣飛來了一串串密集的導彈。那些飛彈不知是什麼地方射出的﹐在一些可以看到的地方﹐劉晴只能在視屏裡見到發射時的光火,但看不到發射管架。許多紅旗坦克一下被擊中了﹐被炸裂時發出了巨大的豔紅色光芒。

太陽升高了一些,高地上鮮艷閃爍的色彩夾雜著雲塊的陰影。濃烈的紫色天空中﹐東方呈現了淡紫色﹐西方變成錠藍色﹐整個蒼穹一下變得明亮耀眼﹐瞬息萬變。

雲影斑駁的大地上,整個火星戰役的決戰場面呈現著一片詭譎瑰麗的壯觀景象。雙方的戰火猛烈至極。這是一場連毛主席都無法想象的戰爭,是一場就由無數這樣的重裝坦克和小飛行器在這個紅色星球上橫衝直撞的戰爭。

漫天的彈幕火網在不斷在頭上爆炸著,烈焰滿天,向沙原泄下光怪陸離的華彩。一下子﹐被炸毀的機器多不勝數,看了使人怵目驚心。

高照的陽光發出了可怕的嗡嗡叫聲。戰況愈趨白熱化了。劉晴看到身邊密碼機上的紅燈象發瘋一般地閃動著﹐耳機里傳來各處的急促戰況彙報:

“已奪回901高地。”

“我們的方位是X軸332,Y軸461,要求導彈火力支援。”

“我們需要更多的炮彈。”

“請支援。。。情況緊急﹗。。。”

由於四周的戰火越來越猛烈,所有的通訊都受到了幹擾,這些聲音都是斷續不清的﹑支離破碎的﹐聽起來就象有人在急急地念什麼火星咒符一樣。驀然間,天光下﹐一束束明亮的光柱忽然一下子挺立在平坦的沙原上。劉晴注意到他們附近的一塊幾米寬的區域已開始轉為熾熱明亮了,上面的土地有些不安地在翻騰著。過了一會﹐又靜止,然後又再開始翻騰。她心中不禁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怎麼回事﹖”她問周通。

“剛纔我們的導彈部隊已經攻擊了他們的空間站。他們正在反擊。這是決戰的最後時刻了。是最後的鬥爭。”

“注意小心不要波及那個電梯﹐我們還要用的。”

周通點點頭﹐“各單位注意﹐各單位注意。敵方已啟動空間粒子能作戰平臺。各單位小心迴避。”他沙啞地在頻道中大聲說著﹐“我軍將立即加強反擊。”

劉晴最後看到他又下了一道不知什麼指令。突然間﹐從附近好幾架的紅旗坦克上﹐射出一支支火箭奔向天空,如同數座火山的爆發似的噴射出萬道光芒。雖然空氣稀薄﹐但在平原上仍發出巨響,地面震動不已。

一陣巨震猛然從她身後傳來,大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在後面湧起了一陣棕色泥石和火焰的噴泉,沖天地直射上去,把他們的旗艦坦克揪翻在地上。她的身體猛地一僵,一瞬間貫穿胸口的疼痛,使她感到自己的喉嚨深處變得無比灼熱,狠狠地壓迫著呼吸。

她聞到一股苔蘚濕濕的氣息,還有一股鐵腥味,有點鹹,好象是從她舌頭上發出來的味道,原來是自己的血。她在面罩中把嘴巴張合了幾下,卻無法弄清血是從那裏來的。沒想到動嘴張舌之後,才發現自己的頭、頸、背都疼得很。

她又想把手抬起來,可是卻實在痛得受不了。緩緩地﹐她從破裂的坦克中爬出來。她不願意死在裡面。她的心裡開始感到一片寧謐。

死亡,是一直她在心裏就為自己準備好了的,就象一件偉大的藝術創作。她在心裏平靜地想著,我不怕死,我不怕看不見的一切。我一直不知道死那邊是怎樣的﹐現在我終于知道了﹐現在終於沒有什麼能夠侵犯我的心了,那怕是死亡也不能。

折戢沈沙的龐大坦克躺在她的身邊﹐四面八方迸射出的照明彈、曳光彈、開花彈還在頭上無聲地爆炸著﹐交織成出一片五彩繽紛的華蓋﹐覆蓋住她的上空。但她來說﹐現在的世界是沒有聲音的﹐甚至光線似乎也沒有必要存在了。

(3)

炮戰還在遠處激烈地進行著。儘管是在稀薄的火星空氣中,但還是能感覺到那些爆炸的龐大威力。一陣陣的震動從地面傳來,伴隨著咚咚咚的隱隱悶響,就像是一些看不見的古代神祗在山的另一邊交戰著。

“天那﹐剛剛攻擊了軌道空間站。”徐盼緊張地看著屏幕。

“沒事吧。”陳長科問道。

“放心。”徐盼看到了他的表情﹐“電梯管線不在他們的攻擊範圍之內﹐而且就算是直接擊中了也不會有什麼事的。我們的納米超強碳纖維管線受得住任何常規導彈的轟炸。只不過,沒有想到他們那麼快就打過來了﹐還一下就攻擊空間站。”

“我想也是的。這條神話般的電梯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堅固的人造結構﹐是電子工程、結構力學、和防衛技術的結晶之作。起碼我的招股書裡是這麼說的。”

徐盼笑道﹐“別那麼得意。到時候修理費的賬單能把你嚇死。”

“到時候我會向岩士唐要的﹐如果他打贏的話。”

“那你希望誰贏呢﹖”

“嗯﹐難說。其實我不是很關心。”他說﹐“最極端的情況下﹐就算這裏的一切都炸完了,都倒塌了,電梯還會在的。不管將來誰是火星的主人,不管什麼主義﹐都會需要這條火星電梯的。文明也不會因此被毀掉的。”

徐盼聳聳肩﹐“如果他們贏了﹐希望你那個中央特派員也能這麼想吧。我不是個軍事人員﹐只是工程師而已。你知道麼﹐最近有人誇了我這個身份呢﹐是我得到的最好讚美。”

“誰呢﹖”

“一個你最近見過的人。”陳長科點點頭﹐他知道是誰了。“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但難道我就不如他嗎﹖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讚美也不少啊。”

徐盼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她埋首去檢查控制屏上的位置調整火箭和安全索的狀況。香港之戰開始後,她已經把整個電梯監控中心都搬到這輛離基地很遠的越野車上了﹐離開電梯基地很遠﹐免受波及。

“我要把更多一些的位置調整火箭調到管線上端。”她在鍵盤上敲出一個個的指令,“讓它們按照探測雷達的指令執行迴避動作。戰火燒上去了﹐不管怎樣。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我就說過的。你是一個很出色的工程師。”他朝她疲倦地微微一笑,他的額上佈滿了一道道皺紋。

“想起了一些事。”她說﹐“當年你提出要在奧林匹斯山上開會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希臘神話的感覺。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我覺得我們好象就在這裡等待奧林匹斯山上眾神的裁決﹐在等待這場戰爭對火星命運的判決似的。”

“命運﹖我不相信的。雖然你說過這裡風水很好。”陳長科說。

“我也不知道了。”她把目光移開了螢幕,緊緊挽住了他的手臂,俯過身來打開火衛一上的監控屏幕﹐“看看上面打得怎麼樣吧。”她的笑容凝住了。

屏幕裡﹐一道紫色的光芒正在暗紅金屬色的火衛一上不斷環繞著,來回閃爍,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是怎麼回事?”陳長科疑惑地問道。

“原來有火箭打中火衛一了。”她聲音有點沙啞。

“沒事吧。”他問道。

徐盼沒有理會他,她的雙手在鍵盤上急速移動著。

“石頭被液化了,導電了﹐可能會產生一個電圈回路。”她用輕微而嘶啞的聲音說道。

“告訴我情況。”他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但仿彿能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什麼﹐他的背脊一涼,突然隱隱間有一種大勢可能已去的感覺。

“火星電梯的電纜兩端﹐是不能和地面連接在一起的﹐要不然地面的細微移動就會把它拉斷。”她的語氣急促,“是只能靠磁力鎖互相鎖住的。而磁力鎖是要靠電能來維持的。”

“石頭如果液化就會短路﹗”陳長科明白了﹐“磁力鎖會鬆掉。”

徐盼點點頭﹐“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她啪啪啪地打開了火衛一上的所有監控器,“被打中後﹐剛纔整個火衛一的液化一定十分短暫﹐可能還不到萬分之一秒﹐要不然我們不會不知道。就希望它能撐得住。”她停住了。

屏幕上﹐一條超導電磁軌已經正在開始緩緩地裂開了,慢慢地朝漆黑的太空外移出去。然後﹐更多的安全索鬆動了﹐四散的管線徐徐地飄散在空中。她目瞪口呆地望著﹐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在都緩慢地發生著。她屏息等待著﹐如身中魔惑一般﹐目不轉睛地瞪著這個難以難以置信的畫面。

沒一會﹐一股巨大的力量就把電纜主幹猛地扯了開來,翻飛的灰塵和碎片一下就突然彌漫在整個暗紅色的小行星上。

她膽顫心驚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這個無聲無息的毀滅場面﹐在她看起來是那樣的異常的驚心動魄﹐她的心不禁一陣緊縮。“長科﹐我們的電梯﹐它真的掉下來了。”她把視線移開,目光晶瑩地望著他,就象一個闖了大禍的孩子。

“我現在知道了。”他用幹澀的聲音說道。

“通知所有人疏散吧。” 徐盼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是很沈靜,“不過應該沒什麼用的。電梯砸下來的時候,會把整個赤道區域都摧毀掉的。我們自己,也許都躲不過去。”

他的心中一凜,有如電震。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著她﹐他感到胃裡好象是火焰的一團東西正在一直向下墜落。

那條看起來細細的管線就象一根遊絲般懸在群星之間飄蕩著,沒一會就不見了。在另一個螢幕上,可以看見火衛一和電纜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一眨眼的功夫,它也就從螢光屏上消失了。這個直徑五公里的,正方形的小行星在電纜脫落以後,也就象炮彈一樣,一下被火星自轉的離心力甩出太空了,就象那些曾經從它上面被拋甩過的無數艘太空飛船那樣,朝地球的方向飛去。

巨刃摩天。天空開始塌落下來。

(4)

霞光萬道,瑰麗繽紛。

沙原上的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在劉晴的眼圈四周留下了陰影﹐她開始感到頭痛欲裂﹐從眉梢開始﹐逐漸擴散到整個頭部。

昏沈中,她感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把自己抱到了一輛車上。她想說什麼,可是喉嚨好像有什麼塞住似的說不出話來。到了車上,那人伸手把她的面罩掀開,露出了面罩下那張嬌好美麗的面孔。

她緩緩睜開眼睛﹐抬頭茫然地望著他﹐似乎他是一個外星來客。“原來是你。” 她用一種恍惚的眼色看著他﹐“你怎麼來了?”

“要不然你又以為是我跑開了。”阿沛揚了揚手腕,“你的定位儀讓我找到你。”

她虛弱地笑了笑,熱淚在眼眶中流轉。“阿沛。”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你受傷了。”他伸手摸了摸她冰冷的臉頰。她看起來臉色蒼白,沒有血氣。要是可能的話,他更想緊緊地擁抱著她,令她的身子溫暖起來,但他不能這樣做。

“你快走吧。我們的衛星站已經失守了,他們也會從衛星上發現我的。” 她淚水晶瑩,但淚珠沒有掉下來。

“我不會留下你的。你坐穩一點,陳長科的電梯要砸下來了。”他迅速啟動了車子﹐一下子把車速開到了極限。

(5)

“你終于能把車開好了。”劉晴看著阿沛全神貫注地操縱著駕駛儀,把小越野車在四下寂然的原野急速地彎來繞去前進。他全身看起來有一種威風凜凜的神態。儘管她的喉嚨乾燥、全身肌肉鬱痛,但還是不時把目光投向他,仿佛這樣,就可以帶來一些寒冷和疼痛的緩解。

“你傷勢不輕,不應該多說話的。”阿沛說。雖然他的視線集中在前方﹐不斷掃視著附近的事物﹐但臉的左側卻能感覺到那灼熱的視線。當他有時看到劉晴的時候﹐他不但看到她那蒼白的面孔﹐也看到窗外迅速掠過的大地。

但他不去考慮自己﹐也不去想她那瘦削的身影和外面那些驚人的景象。窗外那廣漠的暗紅平原,平靜地躺在暗淡陽光的煙霧裏。外面到處都是被摧毀丟棄的車輛、坦克,和巨大的彈坑。成千上萬小膿瘡似的彈穴把大地糟蹋得滿目瘡痍﹐整個荒原像是被一個龐大的拖拉機刨翻過一樣﹐遍地都是燒焦了的蒼黑色。

在這片奇異的荒原上,到處都是蜷伏著的坦克殘骸伸出長長的炮筒,在柔和的灰白色、棕褐色、和粉紅色的廣褒沙地上,投下了延長的灰色影子。他就好像要繞開剛纔那場戰爭的線軸那樣﹐選擇了與劉晴部隊來時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形式各樣的被毀滅了的機器﹐以各種變幻莫測的角度和形狀﹐出現在迅速後退的荒野上。

天空開始漸漸黑了下來﹐車廂裡的空氣變得寒冷刺骨。劉晴感覺她的身體冷至丹田﹐每往前奔一公里﹐光明就從他們的身後離開了一些。她在黑暗中靠向他﹐她能感到他的心臟也在跳動。

窗外,能看見一條細細的火線正在身後緩緩地從天而降,在陰鬱的天際若隱若現。悶雷似的聲音在遠處的黑暗中隱隱響著。開了一陣,越野車終於離開了橫越陡峭荒地的道路,一下子鑽進了前面的一條V形峽穀。

阿沛從峽穀中部的一條模糊平行槽中以極快的速度衝了過去。在他們的頭上,一顆大大的火流星一閃即逝,已經追過他們了,劃過了陰雲密布的天空。

“到了。”阿沛把車子在一個小土梁上停下。劉晴往窗外看去。突然間﹐整個天空一下子燃燒起來﹐彌散出漫天的熾熱泛藍白光。解了體的電纜碎片漫天舖地卷來,不可勝數。一條條熾白的碳纖維剝落開來,血線般一下佈滿了天空,劃出無數道白的、藍的﹑紅的螺旋,璀燦無比。

悶雷似的聲音突然變得更大﹑更明亮了﹐一下子高揚起來﹐覆蓋了天地間的一切﹐腳底下的地面在不規則地震動著。這會兒,她的心枰枰地跳,嘴裏發幹,耳朵好像快要炸裂開來。

猛然間,一團拖著白色火光的閃焰,在黑蒼蒼的地平線最左邊突然亮起。這道閃焰像是一團呼嘯而來的烈火﹐迅速無比地朝他們奔來﹐各種震耳欲聾的狂嘯隨之而生,在最靠近他們的電光火石那一霎間,白色的光芒突然劃破天際,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轟然巨響,如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土石飛濺,然後,又倏地朝地平線的更遠處奔去。

一瞬間﹐天地中只剩下漫天尖銳呼嘯的碎片和鋪滿整個大地的火種。地平線上﹐從左到右,天際邊驀然亮起一道耀眼的萬丈光芒,千變萬化的光線在空中飛舞著,遠遠看去,就象一座銀色的森林燃起了熊熊大火。

“聚集還散壞﹐崇高必墮落﹔生者皆盡終﹐有情亦如是。”阿沛低聲唸著﹐雖然他是坐在身旁﹐但看起來寶相莊嚴﹐全身上下瑩然放射出一種奇異的神光。劉晴怔怔地看著他﹐不禁呆住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奇怪的殭硬﹐忍了許久的淚水開始靜靜地在臉頰上滑下來。

(6)

陳長科和徐盼在仿彿沒有盡頭的漫漫長夜中飛行著。

夜間的火星高空飛行有一種古怪的味道﹐下面是漆黑的大地﹐頭上是黝黑沈重的天空﹐他們好像在見證著一場奇特的儀式。

夜間飛行。

到處傳來的資訊都是不忍目睹,不敢置信。整個赤道區域都被毀掉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了。掉下來的電纜沿著火星赤道剛好整整地砸了一圈。他們透過衛星,已經看到大部分電纜砸落的景象,被砸落地面上的岩石、土層、和山脈都被電纜砸得向兩測翻飛。各處的壕溝深淺不一,有的地方有五、六米深,有的地方深達幾百米。這條電纜砸出來的新赤道﹐也許將來就會是一座新的萬里長城了。

在赤道很多地方﹐連綿不絕的火山熔岩煙火,迅速地變換著顏色,在漆黑的夜空裏筆直上升著,就好像要重新向世人宣告火星的變化。

然而﹐電梯還沒有全部掉下來。八十億噸重的電纜斷開後,並不是一下子就全部落向地面的。重力的影響,會使它從中間開始慢慢彎曲,先彎成一個圓弧。電纜的最低部分首先朝下墮落,接著是中間部分,然後,慢慢地,電纜的最上端部分在離心力和越來越強的下端重力牽扯相持一段時間後,才會跟著掉下來。

這最後一段的電纜,挾著它那自身的重力,和從三萬公里高空俯衝而下的加速度力量,才會對火星造成最後和最強勁的撞擊。

(7)

朝窗外的黑夜望去﹐遠處那條下墮得姍姍來遲的電纜﹐正在象憤怒的巨龍似的發射出白色的光芒,看起來就像一把銳利的鐮刀和鐵錘,正要朝著下面的紅色星球狠狠劈下去﹐把它劈為兩半。

“它會落向那裡呢﹖” 陳長科站在窗前問道。起飛以後﹐他的感覺一直麻木,根本無法思考。

“也許往南,也許往北﹐還不知道。”徐盼埋首在電腦前說道。“是水手峽谷。”良久﹐她才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終於完成了計算。“電梯最後會砸在水手峽谷上。”

“漂那麼遠﹐不會算錯嗎﹖”

“不會的。在同步軌道的時候﹐它受到下面電纜的牽扯﹐位置有些漂移了﹐所以﹐落點會偏離赤道更多一些。”

“我的天。那會造成一場火星大洪水的。” 陳長科就象突然醒來似地說道﹐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你說什麼﹖”徐盼問道。

“以前和一起劉北方的時候﹐我們就想過這麼干的。用隕石高速撞擊地表,衝擊的力量就會產生高熱,可以一下子把將地下的冰融成水冰﹐但不是用這種方式啊。”他怔怔地看著窗外﹐“它會把水手峽谷的含水層引爆的。”

“天﹐這可是驚天動地的變動了。”徐盼低聲說﹐“真想不到。”

“那裡有許多含水層的壓力原來就比地殼高﹐很容易就可以炸開的。我們都研究過了。還有那些沉默的火山﹐它們的壓力也都已經累積了好幾億年了。想不到﹐這一下就完成了我們當年都干不了的事。” 他苦笑了一下﹐一陣疲勞和悲哀的陰影籠罩了他的臉孔。他全身癱軟了下來﹐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看起來是那麼的身形枯槁,神色憔悴﹐那麼的精疲力盡,這在徐盼全身引起一股深切的柔情。

他和徐盼互相看著﹐發現她的眼睛裏淚水晶瑩,兩人四目相對,宛如訴說了千言萬語一般。

(8)

最後的一段電梯﹐終於在黎明前砸向水手峽谷。他們靠著高空攝像機看到了墜落的最後景象。和高速拍攝的爆炸情景相似﹐銀幕上先是看到一片白光﹐接著是黃光﹐然後是紅光。血紅的電纜把落點南北兩側的峽谷都硬生生地犁為了平地。席捲而來的音爆無堅不催﹐一座座山崖都消失在揚起的塵霧裡﹐洶湧翻騰著。呼嘯而來的電纜也把許多含水層撞擊爆裂開了﹐從高空望下去﹐熾烈的紅色波浪在大地上朝四處翻滾著﹐湧入一道道壑溝中﹐飛濺四起﹐在黑暗中射出了一道道的線條。

到處都是毀滅和土崩瓦解。天空變得越來越慘白,終於變成了淺灰色。經過整晚的飛行﹐他們的灣流式飛機又慢慢地飛回了電梯的底座﹐在香港的低空上緩緩地繞著圈子。

他們眼前的香港,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戈壁沙漠中的出土古城,全都是沒有屋頂的斷垣殘壁。展現在機翼下的﹐是最徹底破壞的景象。砸落的電梯在原野上形成了兩翼向外隆起的壕溝,中間則是黝黑一片。濃煙遮蔽了蒼穹﹐原野上裊裊地冒起一條條褐色﹑白色﹑灰色的煙柱﹐直直地向北方飄去。

陳長科帶著略帶悲哀的表情望著眼前的廢墟﹐似乎想說點什麼﹐但又沒有說話。

太陽出來了。暗淡的陽光﹐開始從億萬公里外的地方來到這個星球﹐從重重的煙霧中射出來﹐照在香港的廢墟上,說不出來的一種慘澹﹐顯得淒美而蒼涼。經過一次次猛烈的炮火,這裡大部分都已化為廢墟了,死亡與湟滅的跡象處處可見。所有的房子都被炸掉了,只剩下那些一堵堵巨大的﹐極高的牆。鑲嵌的石材,條狀的紅色石英和氧化鐵紋理,在這些冷而粗糙的灰色鋼牆上交替出現著。

看著生命的蒼老與死亡這樣深深刻劃在這些殘破的建築上,陳長科不禁顫抖起來。他的一生所夢,就這樣在面前化為碎片。

“我終于輸了。我把火星和電梯都輸了。”他說。

徐盼站起來,朝他走過去。她臉上的線條極為柔和,聲音中充滿柔情﹐“不要緊的﹐我們還可以重來。”他們擁抱在一起。陳長科把她擁在懷裏。他的心裡涌起了一種奇特、淒酸的幸福感﹐“難道我們還可以重頭再來嗎﹖”

她從他的懷抱裏抬起頭來,她面對著他,撫摸著他的臉﹐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眼睛﹐“可以的。”

她緩慢而親切的吻遍了他的臉。“我們可以的。”

這個心灰意懶、寂寞孤單的男人把她緊緊摟在懷裏。

突然間﹐遠方的空氣中起了一種異樣的騷動。一陣陣晶瑩的雨點穿透陽光灑落下來﹐象一塊巨大無朋的金色竹幕在香港的上空急速漂動著。他們驚訝地望向窗外。

火星下雨了。

(9)

遠處,那條從幾萬公里高空跌落下來的電纜,正用著它力道萬均的力量,把沿途碰到的一座座山脈都削開了,爆開了。霎那間,一座座火山都被點燃了,在遠方的地平線上燃起了熊熊的燎原巨火,就象一個個擎天的火把﹐照亮了無邊的黑暗。

地面上突兀地伸出了一道明亮的水柱﹐發出了巨大的響聲。噴射出的粗壯水柱仿彿不是液體﹐而是象一根掃向天空的金屬圓柱。

“這裡的含水層被震裂了﹐”阿沛看了車外一眼﹐“很快就會洪水氾濫的﹐我們得趕快離開。”他把車子沿著山脊的斜坡急速地向上開去。

地上開始出現了一些巨大無邊的坑洞。地面劇烈地搖晃著。是電梯墜落下來的震波先擠壓了岩層﹐然後釋壓波再把地面朝相反的方向彈回去。四處不知從那裡涌起的白色霧氣就象巨大的氣息一樣支配著週邊﹐大地隨著跳動的脈搏搖動著﹐翻騰滾動。

阿沛避著地面上那些深陷的可怕大坑,在坑窪不平的地面上顛簸著前進。他熟練地避開一些凹坑,但有時卻又撞在別的凹坑上,震動牽扯了劉晴的傷口,帶來了一陣陣的痛楚。她覺得去路茫茫,但也只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過了一會兒﹐地面震動得更厲害了。她從後鏡中看見﹐一道道粗壯的沖天水柱正朝遙遠的虛空噴射而出﹐直上雲霄﹐然後又凝結成大大小小的冰塊﹐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們的車子在崎嶇難行,如同波浪般起伏不定的混亂地形中朝上跳動著往上疾奔。在黎明前的最後一刻黑暗裡﹐到處都是澎湃洶湧的水流帶著白色霧氣和紅色塵埃噴射而出﹐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道的弧線。四面八方﹐洪水帶著泥漿猛烈地朝天空噴射著﹐響著令人心怵的嘩嘩衝擊聲。天地間充斥了各種震耳欲聾的怪異雜音﹐岩石爆裂﹑山崖傾軋的聲音在黑暗中咻咻咻的轟鳴著。

萬壑怒號!突然間﹐他們身後的地表就象被撕裂般消失了﹐大地消失在虛無之中。乾裂了億萬年的岩石碰到洪水﹐一下子迅速地炸裂。在一陣陣的擠壓爆裂聲中﹐混亂的景象紛至遝來。渾濁的洪水在縱橫交錯的溝塹裡張狂肆虐地橫衝直撞﹐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10)

當他們終于衝上山頂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在他們的腳下﹐滾滾的赤色洪流好像沒有盡頭地流過﹐黃色的水面上浮著大塊大塊的雪白的冰塊。洪水的表面﹐就象一面淡紅的旗幟﹐啪達啪達地起伏不定﹐每當有一陣微風吹來﹐水面上立即掀起巨大的波浪﹐驚心動魄地拍打著巨石。

“我們終于來到世界的儘頭了。”劉晴看著著山下滔天的洪水﹐輕輕地說道。她的臉一直靠著阿沛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已經因為她的呼吸而溫濕了。

“你身子覺得怎樣﹖”他伸出手貼在她冰涼的面頰上。

“痛。我動不了了。”

“我看一下。”阿沛扶著她的身子﹐輕輕解開她的衣服檢查傷勢。她閉上眼睛﹐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跳動著。

輕盈的網孔活動衣下﹐她的肌膚帶有一種透明的質感。冰山雪蓮似的乳房展露在眼前﹐雪蓮中間﹐是淡紅的花蕾﹐在水中蕩漾著。他能感覺到她乳房下心臟的跳動,那是激烈而溫暖的跳動。

“內出血。”阿沛挾好她的衣服後說道﹐“我已經打開定位通訊儀了﹐救援飛機可能隨時會來的。我們要再堅持一會。”

“阿沛﹐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回到那塊我們躺過的草地上了。”

“別這麼說﹐我們都能回去的。”他凝視著她那蒼白的面孔,突然間,一股熱流穿過了他周身的血脈,熱血在他堅毅的面孔下流動著。

“阿沛﹐你愛過我嗎?” 她突然問道。

他愣了一下﹐“我們的心﹐是互相接觸的﹐”他輕輕地說﹐“連在一起。”

“我知道的。”她平靜下來﹐仿彿平靜下來﹐就能掩飾她臉上流出的淚水。

天空中覆蓋了細矇矇的灰塵﹐一道道新鮮的光和一道道古老的光混在一起﹐帶著微微的透明感﹐怪異地停在半空了。慢慢地﹐水面又開始凍結起來﹐巨大的冰塊在碰撞傾軋著﹐發出了尖銳悽厲的叫聲。那些巨大的回響聲音﹐令人不禁回憶起太古時代。

“你是我的心上人,但願我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我辦不到。”他突然對自己感到非常吃驚。有一瞬間﹐四下裡突然變得十分寂靜﹐只聽得見正在結冰的水在窪地裡發出了細語的聲音,仿佛宇宙中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空間裡的光﹐突然從雲端裡透出來﹐使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別清楚明確,她感到自己的心從沒有象這樣一下變得光亮透明。她看著他﹐滿臉微笑﹐熱淚盈眶。她閉上眼睛﹐眼淚從眼眶裡流出來﹐就像是小溪的流水﹐幽幽地沖刷著堅硬的岩石。眼淚給了她溫暖﹑柔和的濕氣﹐阿沛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吻著她的眼睛。

“我知道的。”她的聲音﹐聽起來仿彿是從很深的水底裡浮上來似的﹐在水中微微蕩漾著﹐“我一直也知道的。”

遠處傳來隱隱的飛機引擎聲。

2 条评论:

C.M. 说...

她聞到一股苔蘚濕濕的氣息,還有一股鐵腥味,有點鹹,好象是從她舌頭上發出來的味道,原來是自己的血。她在面罩中把嘴巴張合了幾下,卻無法弄清血是從那裏來的。沒想到動嘴張舌之後,才發現自己的頭、頸、背都疼得很。

她又想把手抬起來,可是卻實在痛得受不了。緩緩地﹐她從破裂的坦克中爬出來。她不願意死在裡面。她的心裡開始感到一片寧謐。

死亡,是一直她在心裏就為自己準備好了的,就象一件偉大的藝術創作。她在心裏平靜地想著,我不怕死,我不怕看不見的一切。我一直不知道死那邊是怎樣的﹐現在我終于知道了﹐現在終於沒有什麼能夠侵犯我的心了,那怕是死亡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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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讀者如我都體會得到。

量子 说...

此小说野心太大。所以写得比较失败。但创意是很好的。以火星隐喻西藏。在火星转世的达赖拯救地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