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0日星期二

Helen

(1)
5月10日﹐佛誕﹐風和日麗。

約了三點五十分﹐三點半就到紅磡了﹐我不想遲到。

Helen的葬禮在紅磡暢運道10號世界殯儀館二樓的永恩堂舉行。地下大堂的告示寫着﹐由於人客眾多﹐必須搭1號或2號電梯﹐而不能搭3號﹐4號﹐和5號電梯。

輾轉找到了1號電梯﹐電梯里如酒樓紅事般﹐密密麻麻﹐貼了喪主的名字﹐在那個廳﹐那個堂﹐所不同的是﹐用的是白紙。

看到Helen的名字﹐寫在上面﹐有心酸的感覺。因為別人下面的稱呼都是某某先生﹐或某某女士﹐Helen下面寫的是小姐。熟悉的名字﹐出現在電梯里的這張告示里﹐有遂不及防﹐非真實的感覺。

到了廳堂門口﹐探頭進去﹐還沒有賓客來臨﹐Helen的母親看有人來了﹐想起身相迎。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沒有進去﹐實在不懂得一個人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想起了辯論隊約的集合地點是在門口﹐應該是指樓下的門口﹐而不是指永恩堂的門口。

(2)
回到樓下大堂門口﹐辯論隊的人其實已經差不多都到齊了﹐也有很多年沒見的。有上海﹐新加坡﹐和自稱甘肅回來的。許久不見的舊友﹐笑言含問﹐互打招呼﹐卻又心下暗自提醒﹐今日不應該有笑容的。

大部隊十幾人回到永恩堂﹐Helen的母親一看到我們就哭起來。我想﹐她應該是覺得﹐Helen的朋友﹐看起來還這麼年輕﹐而她的女兒卻去世了﹐對比太過強烈吧。

Helen的母親之前是開糖水店的﹐她的妹夫是法國人﹐和岳父母關係還不是很和諧﹐Helen弟弟住珀麗灣﹐現在都看到他們了。因為他們是Helen經常口頭掛在嘴邊的人物。人的交集就是如此奇妙﹐可以後交集的機會恐怕更渺茫了。

行禮如儀。上香﹐鞠躬﹐我們來得早﹐殯儀館的司儀還沒有開工﹐我們都自己來。

行完禮﹐我們都應該退下了﹐返回座位﹐我卻不想回去﹐總覺得差點什麼。留意到一位親屬在靈位旁邊一個玻璃窗前哭泣﹐意識到Helen的遺體應該是放在這裡了。等她走了﹐我走上去﹐對Helen的遺體鞠躬。

Helen的遺妝化得很濃﹐臉上的粉塗得很厚﹐完全不象她平時的樣子﹐也顯得老了很多。

我不想離開﹐但朋友也意識到了﹐紛紛在後面排起了隊準備鞠躬。很多人返回座位後眼睛都紅了。

如果可以﹐我想留下來﹐很多話想和她說﹐但顯然是不可以了。

(3)
永恩堂的佈置是道教的氛圍﹐靈位前左邊寫着“金山”﹐右邊寫着“銀山”﹐座位對面寫着“森羅萬象”﹐下面掛着很多神怪人物的畫像。作樂吹打的樂師﹐也應該是她家人從福建鄉下特意請來的。

我想﹐生老病死﹐我們無法控制﹐Helen死後靈堂的這種設置﹐她自己生前也無法想象吧。她讀過那麼多的書﹐走過世界上的那麼多的地方﹐在大學里﹐曾經告訴我“modernazation”是和“modernity”不一樣的﹐但塵歸塵﹐土歸土﹐走完一個輪迴﹐在一個那麼傳統的氛圍向我們告別。

(4)
Helen在我心中﹐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我知道﹐她看得書比我多得多。她喜歡對很多事情做評價﹐這是她那個階層知識分子的通病。而其實我很在乎她的評價﹐儘管她也許不知道。她對一件事情的認可﹐在我看來﹐仿彿來自一個更高層次的鑒定。

我從來沒有想過﹐Helen自身﹐也是這麼脆弱﹐有這麼多問題﹐而我從來沒有想過問她一下。

之前曾經在政府從事政策研究工作﹐日子非常輕鬆寫意﹐Helen那時從美國回來﹐聽說我的工作如此﹐不勝羨慕﹐一再叫我介紹有無類似工作。我一直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以她的條件﹐怎會要我幫介紹工作﹐又怎會看上那種象玩一樣工作的薪水。

現在想起來﹐也許她是認真的。而我如果當時認真看待﹐其實總有這樣的工作機會可以介紹給她的。

畢業以來﹐自己做的上不了檯面的事情很多﹐很多事情都搞砸了﹐漸漸地﹐我很少找她。在我內心﹐其實沒有當她是那種可以平等交往的朋友﹐總把她看高一線﹐我害怕和她深談以後﹐聽到她對我的某些事情的評價。

Helen是那種你可以對她打開心扉的人﹐在大學的時候﹐我的心扉可以向她打開﹐经常彻夜长谈,畢業以後﹐漸漸封閉了﹐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我們的友誼漸漸疏遠了﹐是我的錯。

最後一次見到Helen﹐是2月份在機鐵中環站碰上﹐當時我們還在談我找工作的問題。她走的緩慢﹐其實她當時已經病入膏肓了﹐我根本沒有想過﹐也沒有意識到。我從來沒有想過主動問她問題﹐她在我心中﹐是強者。

Helen一直把她的病情向朋友隱瞞﹐甚至向家人隱瞞。我沒有向她打開心扉﹐她也沒有向我打開心扉。我不禁在想﹐要是我們當時能打開心扉﹐多好。以她的智慧﹐我的很多錯誤可以少犯﹐少走彎路﹔而她﹐面對這樣生死契闊的問題﹐也可以多一個人分享﹐面對。

(5)
我和Helen約在天安門廣場碰頭﹐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對方﹐從中南海的新華門找到前門。後來終於碰上了﹐我拉她去清華校園逛﹐找回一些大學時代的回憶。她都沒什麼意見。

2007年的夏天﹐我們在北京三天﹐晚上住在她的宿舍里﹐聽她罵她的舍友﹐罵北京的建築。在798的咖啡店里﹐我們在討論soul mate是什麼﹐人生是否需要soul mate。其實後來我已經不大留意她說什麼了﹐只是覺得她慷慨發言的樣子很有意思﹐一直在拍她演說的樣子。

798出來﹐我要趕飛機﹐臨走想去北海公園看看﹐Helen一直陪着我﹐現在北海公園的那些細節一一浮現了。她在北海的白塔下揮着手向我告別。我急冲冲地从那里跑出来,但最後坐飛機還是遲到了。

(6)
“能不能讓你﹐陪着我走﹐既然你說﹐留不住你。”這是陳升的“把悲傷留給自己”。

當年在上海辯論賽的時候﹐我經常唱這首歌。Helen也說她喜歡聽﹐那時我們是處在一個激蕩的時刻。Helen說話激動的時候﹐手會發抖﹐我們笑說是珀金猻病發作﹐想不到竟一語成讖。Helen不是這個病走的﹐但她的身體原來一直有問題。

十多年後﹐這首歌仿彿突然回到耳邊。

5 条评论:

C.M. 说...

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我竟心酸。

匿名 说...

看了這篇文章,竟久久不能平靜......想起八年前發生意外去世的好朋友,我們那時大學剛畢業三年,經歷了很多現實的衝擊,剛開始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最熱愛生命的她卻突然消失了。
我現在回想起接到她去世的消息那天真是毫無印象了,誰通知我的,我想了許久才能記起來。我荒謬的幻想會不會有人接她去當特務還是什麼的,她不可能就這樣離開。出殯那天,我聽到我們的小學老師、她大學、ma同學上去說有關她的事,但那些人說的都不是全部的她......而後很長時間,都不想聽到別人提起她的名字,提起就是熱淚盈眶......接受不了斯人已逝的事實。
不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有次看到周保松(?)寫了本書,講跟陳特教授談死亡的紀錄,希望有機會找來看看。

量子 说...

请问你是谁?留个网名也好。Helen是中大的,你认识她吗?

老麥 说...

生老病,痛別離

經歷過至親的離別,才真正知道甚麼叫悲傷

匿名 说...

抱歉,不認識你這位朋友。只是背景,有關一切都很熟悉,很有點感觸。
加油!

yixi